 春天是一扇半掩的门，每一年每一次推开，都有一番崭新天地。 见花，听雨，读诗。梦里清醒来，陌上别故人。每日俗世繁芜缠绕，虽心有灰意厌弃，仍愿意不动声色的对世间有限的事物抱有深情。 往事斑驳脱落，一颗素心如玉，在岁月里掩藏良久，开始慢慢甘愿接受雕琢之痛，切割之疼。宛若白茶清欢一场，希望趁着年华凋敝未尽，竭力放射光芒。 一朝春雨淅沥，润湿了多少往事，几阙回忆堙灭成空，又聚沙成塔，在尘埃落定的夜，翻涌而起，无边无际。 春雨虽多愁，染一身泥泞之际，想及屋内有一株寂静盛放的白茶在等着我，仿佛心口所有的溃败混沌又可重新被击退，再次变得轻盈简澈起来。 从前坐火车路过山野，从窗口看见满山坡的白山茶，灼灼明亮，迎风摇曳，花朵洁净繁盛，像一轮满月在心头升起。肺腑之间，生出一股窒息般的疼。是在被爱的瞬间，有人忍痛将一身针刺脱落，伸出双手抱拥你。是陶潜《归去来兮辞》中写：“云无心以出岫，鸟倦飞而知还。” 浮梦散尽，从此入心为痴，念念不忘。人与人，人与草木的缘分，遇见之前，世事万千繁华不过平淡如常，遇见之后，是“斯人若彩虹，遇上方知有”。一眼万年，一朝沦陷，万劫不复。 心有误寄时，一朝凉薄，不复回温。梦里的磅礴花意却从不会辜负。无论你爱或不爱，它都倾尽所有，悉数绽放。片甲不留。 年少时，行于陌上，等待一场又一场春天到来，希望有一个人，能于无尽人海中将我打捞起，共担孤独，分享欢愉。夜半行于月下，屏息细听一场花开的声音。但后来我知，成长是一个人的蜕裂，是向内走，独自吞咽，黯默，渺小，庶微。无法倚靠旁人成全。 很多年后，念念从前山畔那一眼路过，遂养一株白茶，洗尽双手，将风雨关在门外，于方寸栅栏间，守一篱花气满室。花开洁净如初，一如满月。早已知晓世间鲜有明知一身刺，仍愿意抱拥之人。在参悟的玄机里，有些人事，明知破绽百出，已然不必一一道破了。 冯梦龙在《警世通言.王安石三难苏学士》中写，山水有相逢，春风入卷来。世事迂回曲折，教人凡事应留有余地。细细想来，倘是旁物，不染爱恨，留有余地，又有何难。偏偏世间一个情字，若断，即为玉碎，不可瓦全。到头来，连退路亦不曾留。是崩裂的天堑，自此远崖无边，不复叠合。 人生须臾，忽而百年，从此生命中最动人的山水，都一一留在过往逝去的岁月里了。 从看山是山，到看山不是山，到看山仍是山，每一步心境的承传起合，识性明悟，终不是徒然的浪费，是往事纷呈，一一拿起，又一一放下的过程。那份自持的心境，是王维写，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。是很多年前，有人一起写下的《菜根潭》中名言，宠辱不惊，看庭前花开花落；去留无意，望天上云卷云舒。 人心宛若绵密烟水，无常不可期。或是在一支白茶的盛放里，得以窥见“淡泊”二字的意义。生如沙砾细覆，从不甘至甘愿，我早已倾尽全力。 金庸在《天龙八部》中，写段誉对王夫人说道：“我笑你不懂山茶，偏偏要种山茶。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，当真是焚琴煮鹤，大煞风景之至。可惜，可惜，好生令人心疼。”想及这株白茶落在我手里，不知是否亦有明知己身愚笨，却偏要强求的况味。 清晨醒来，看见白茶花整朵凋落在旁侧花圃里，心底升起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与疼。像一个人独自跨越过万水千山，知道有些人事，是时候翻篇过去了。 若有来生，从头再过一次，愿生在深山，种满半山坡的白山茶，与鹤为伴，无用终老。风清气朗时，摘几支山茶，去山脚卖茶花。但卖有缘人。一朵白云换一支白茶。皎白如雪，寂静相逢，气味相投。而后心意俱足，各自归去。了无挂碍。 若是一朝白茶花萎尽，亦不清扫，任之漫山遍野地凋落，与大地相伴一程。夜晚来临，月亮升起，天地皆白，于是巧妙掩了人肩上落的一身灰。相信此去途中，生命仍有新意，方不觉时日艰难。 尘世纷繁终如烟散，从此，一生痴绝，再不必依仗梦里找寻，山水迢迢，四季静美，最想赏看的那一桢风景，早已珍藏在心底了。  |
